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遥祝土安

1999-11-18 来源:光明日报  我有话说

果然就走了5个小时山路。车到山前无车路,全体下车步行。翻过一道山又一道岭,山路无尽头。没有车辙,偶尔能见到马粪,是马帮留下的。上年有领导进山慰问,说土瑶兄弟进出一次瑶山太辛苦,送了这支马帮来运载生活物资。仍能遇上肩挑背驮。迎面下山的挑着自种的杉木,都破成板材,白生生的泛着清香,挑到鹅塘镇上去换成大米,自从市场经济取消了粮食统购统销,政府原先对土瑶地区统销粮的优惠政策也淡化了,吃粮成了土瑶的大问题;从后面撵过来的是上山的,短短一支竹扁担,前边挑着大米,后边挑着鸭子,鸭子嘎嘎叫着从竹篓中探头探脑,今天是鬼节呢,土瑶家家都要吃鸭子,挑担的笑吟吟,赶一次圩来回走十几个小时,返程时仍是脚下生风,说头前走哇,到寨子里等你们——土瑶山寨已经得知了我们进山的消息。

中国作协广西贺州创作基地的主任李辉眉飞色舞地告诉我们,广西瑶族多,而瑶族的一支土瑶就唯贺州有。贺州有6个土瑶村,民族风情独特。土瑶居住在大桂山脉北部,在海拔1204米的大桂山峰和海拔1188米的风云顶山峰之间,进寨要走5个小时山路,此前从没有作家进去过,只有几位摄影家不辞劳苦进去采过风,你们行吗?一句话说得我们个个擦拳摩掌,可真正走起无尽头的山路来,那晒,那辛苦,也仿佛失去尽头,无边无涯,不敢盼会有目的地,只盼着多打一次尖。况且不敢回头———我与张蕾远远地走在前边,后边,此次中国作家贺州采风团的所有男士都已经打了赤膊:光明日报文艺部副主任秦晋、中国作协联络部主任陈新增、广西作协常务副主席冯艺和秘书长陈爱萍、北京作家袁一强、山西作家燕治国和张平——大桂群山与八月矫阳织就一张酷热与跋涉双重煎熬之网,使我们全伙陷落,无一遗漏。因为彼此距离远,只闻声不见人,团内联络便靠喊,声响在苍郁的瑶山之间冲撞着传递,此一方风俗,称为“喊山”。

远远的,走在最前边的李辉“喊”了过来,到了!土瑶山寨到了,土瑶兄弟已经出郭十里迎候远客。拐过一道山弯,一座木楼现在山口,悠扬的瑶家迎客歌飘了过来。全团男士犹如变魔术一般立时衣冠整齐。走近木楼,十几位土瑶青年男女身着民族盛装高声歌唱,两位青年托着一只木盘,盘内排列着十几碗清茶,由一位老人一一敬奉到客人手上。茶是瑶山上出产的土茶,初入口有些苦,细品则清香滑润,人便顿时长了精神。早有男孩女孩夺了小小的行李去,还要赶路,这只是寨口,距土瑶人家,还有半小时路程好走。

队伍骤然壮大,在羊肠小道上排开竟有三四十米长,身前身后都是土瑶的青年,歌儿越唱得响亮了。我问那歌词唱的什么,走在前边的男孩回过头来说,是请客人不要急,慢慢行的。说完,男孩浅浅地一笑,神态温文而和静。于是就聊天。男孩叫赵土安,15岁,上边有4个姐姐,都已出嫁,父母老迈,做不动农活,更供不起他上学,他很想上学,但只上到初中一年级便辍学在家,如今一般的活计已经拿得起来了。土安遥指远处山坳,骄傲地说,瞧,那就是我的家,我家有4间房呢。山坳绿树掩映,隐约显出两三房舍。土瑶人家居住分散,或依山腰,或临涧水,或栖身山巅,一个村里的人见一面有时也要走上半天。山路越发崎岖。土安频频回头招呼我的脚下。我连忙阻止。快别回头,你会摔跤的。土安又回过头来,这次是扬起脸来冲我笑笑。土安说,不会摔跤,我走惯了。

有什么东西在这一刻凝固。15岁土瑶男孩那温文和静的目光。

早已与15岁的男孩厮混得烂熟。我的儿子就15岁,这年暑假,刚刚九死一生地考入了天津最好的高级中学。15岁的男孩子已经伤痕累累。看惯了大城市现代物质文明,山珍海味陈于前,奇玩冶游列于后而不为所动,当我像朝臣那样供奉上笑脸启问“天子”的感受时,男孩最高的褒奖是一句轻描淡写的“还行吧”,而土瑶的男孩赵土安却能对崎岖的山路说“走惯了”。经惯了大城市竞争生活的磨砺,三岁就上琴凳,7岁便走上鲜血淋淋的考场厮杀之路,15岁的男孩一副见怪不怪的沉稳,谈起世事,眼睛里常能闪过一丝讥笑,仿佛比他的父辈还见多识多,而土瑶的男孩赵土安面对世界的目光却那样温文和静。

从没在15岁男孩眼里寻到过这样的目光。

土瑶世代居住于深山,与世无争,那温文和静该是祖辈通过血脉传承的吧。至今土瑶的有些村落还在刀耕火种,前几年通了电,收音机和电视机将现代精神文明的信息早于现代物质文明带入瑶寨,而瑶寨依然保留着传统生活方式,15岁的土瑶男孩赵土安也就得以依旧葆有他那份温文和静了。只有心灵的和静才能有目光的和静,上学也罢,辍学也罢,那份和静是不变的。

天色暗下来,瑶寨点燃十几支竹筒火把,将院落照耀得明白如昼。全寨子的人都聚拢来,土瑶同胞摆开了长桌酒,这是瑶家最高的待客礼仪了。两队青年雁翼而行,一边唱着一边在二十多米长的木桌摆上了三百多碗菜肴,地王菜、情人菜、土瑶酸笋,瑶家自酿的米酒盛在竹筒里高高举起。劝酒歌,劝菜歌,歌声此起彼伏。我拉土安坐在我对面,男孩按土瑶的礼节用竹著夹菜喂给我,我也就夹菜喂给他。长长的桌子两边漾满夹菜喂菜的笑声。在火把的光亮里,我对土安说,你该继续读书,学费我来负责。火光里人影幢幢,土瑶青年载歌载舞。我对土安的父母和寨子里的村长说,我负责土安初中的学费,如果他考上高中,我愿意继续负责。火光照着我的承诺,也照着土安温文和静的目光。

那目光能够久远吗?

十余天之后,我得知土安已经重回课堂。帮助一个土瑶孩子返学,在贺州是很平常的事情,许多干部肩上都承担着两三个土瑶孩子的学费,有些孩子对他们的资助者一无所知。我是幸运的,虽然远在千里,却有一份对于目光的了解和牵挂。

土安上的是镇里的中学,有专设的民族班,从他家到学校要走5个小时山路,他将沿着我们进山的路走出瑶山。瑶山等待着开发,瑶山前途远大。土安,我愿意你学成一个高明的医生,护卫着瑶寨的健康以获得民族的敬重。但土安,我更愿意你永远记住,你有权活成一个你自己,在那5个小时的山路上,你小小的身影正孑孓独行。你在一步步走近城镇,你的目光是否依旧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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